薄雲一樣的氤氳細雨擋在他們之間，明明只是幾步之遙，赤司征十郎卻覺得她遠在雲端，那雙眼睛中沒有半分波瀾，含著無邊的寂寥，像是西伯利亞風雪肆虐的荒原，透露出隱約又強烈的拒絕。

“征十郎。”赤司征臣偏了偏頭，別有意味地叫了他一聲。

赤司征十郎立刻回神，他低了低頭，輕聲應了，隨後撐著傘向冬花走去。

“還好嗎？”赤司將傘向她傾斜過去，眼含關切地看向她已經被雨水打濕的頭發，他動作頓了頓，空著的手作勢要解開西裝扣子。

“沒什麽的，”冬花不著痕跡地後退了半步——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，見他要解扣子，冬花難得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指，點在他的袖扣上，輕柔而不容分說地止住他的動作，“天冷，赤司同學要保重身體。”

“比起我，冬花大病初愈，”赤司征十郎對她溫和地笑了笑，隨後輕輕躲開她的手指，將外套利落地脫了下來，單手披到冬花的肩膀上，“才是更需要保重的那個。”

他們看似相敬如賓，然而氛圍和動作卻透著微妙的陌生和克制：少女垂著眼睛不肯與對方有眼神交匯，而赤司征十郎寧願打濕半個肩膀，也不向她再靠近一步。

赤司征臣的目光瞬間意味深長起來。

冬花的黑色洋傘斜斜支著，剛好讓墓碑免於雨水侵擾。兩個小輩退開，赤司征臣撐著傘上前，睥睨商界的男人毫不在意地在妻子的墓碑前單膝跪地，分明剛剛冬花已經擦了一遍墓碑，他也不嫌麻煩地抽出手帕，從墓碑頂端開始細致地擦起，動作溫柔地像是在愛|撫心愛之人的臉頰。

赤司征十郎看著父親的背影，隨後悄然偏頭，看向身旁的少女，她皮膚雪白，和身上的黑裙反差得驚心動魄，渾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恐怕就是掩在領口之下的紅寶石項鏈——赤司憑金鏈認出了它。

大概半只腳已經踏進了公司，身上的柑橘香氣就顯得太過少女氣，冬花已經開始時不時噴一些香水。是沈穩的木調香，後調有些發苦，和她身上本來的柑橘氣混在一起，再經潮濕的雨汽催化，混出一種似苦非甜的微妙氣味，很讓人上癮。

赤司眼神一動，似乎是想要跟她說些什麽，然而視線觸及少女無喜無悲的側臉，他的動作滯澀一下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。

“征十郎，”赤司征臣擦完墓碑，突然頭也不會地說道，“我要和你母親說說話，你先帶冬花到旁邊走走。”

被某個字眼刺動，冬花的眼皮一跳，她擡起眼睛，直直看向身旁的少年……卻在他眼中看出如出一轍的驚訝。

“是，父親。”赤司在最初的訝異之後就明白了父親的意圖，他探尋地看向冬花，“走吧？”

冬花沈默片刻：“好。”

墓園相當人性化管理，來祭拜的人難免會出些狀況，每次都來回刷門禁卡進出，過安檢未免太過麻煩，但對亡者的尊敬也必須得到保證，於是墓園特意辟了一個小小的休息區，白薔薇爬成幾面花墻，將裏面的休息長椅圍住。

赤司已經來過這裏很多次，輕車熟路地帶著冬花來到了這裏。

“說實話，”赤司征十郎看了一眼透明的板頂，抽出手帕來擦了擦長椅，才示意冬花可以坐下，“真沒想到冬花回來看望媽媽呢。”

“來祭拜一位分家夫人，恰巧想起他說過赤司夫人的墓園也是這邊，所以心血來潮，就過來看望了。”冬花面不改色地顛倒了一通黑白。

赤司也溫和地笑了笑，並沒有拆穿她，而是跟她閑聊起了其他：“聽說冬花已經開始去公司了，最近又臨近開學，還招架得過來嗎？”

“還好，”冬花無意識轉了轉鉆戒，對他這種普通的朋友語氣還是遲疑地應下了，“只是時間有點緊，其他說不上。”

“那，以後是不是在學校裏也會忙碌起來？”黑傘收起來放在一邊，赤司身體前傾，雙手在身前交叉，扭過頭來，好像真情實感地只想問這一句。

冬花被同為赤司征十郎的另一個人逗慣了，當即警惕地沈默下來，把這句話在心裏過了幾遍，半晌才搖頭：“學校照舊，現在還沒有忙到那種程度。”

“那就好，”赤司勾著唇角笑起來，“我還想著，如果冬花很忙的話，估計會辭掉學生會的職務，到時候就傷腦筋了——因為冬花是很得力的助手，離開學生會，我會很苦惱的。”

冬花：“…………”

她撤回上一句可以嗎？

果然句句都是坑——被公司高層用同樣話術折磨慣了的冬花面無表情地如此想道，她本來就想開學之後遞交學生會的辭呈，結果卻被他一時的語氣蒙蔽，說出“學校照舊”這樣的話……完全被他先發制人了。

然而不願意麻煩別人可能是日本人的通病，他又是“那就好”，又是“傷腦筋”“苦惱”，就算冬花有心辭職，那份辭呈也無論如何交不上去。

“赤司會長放心。”半晌，冬花才抿了抿僵硬的唇角，垂著眼瞼回答。

赤司看著她浮上一層薄紅的臉頰，手握成拳抵在唇邊，遮去一點笑意，隨後狀似不經意地開口：“那以後還方便找冬花對弈嗎？”

冬花剛才被下了套，此時尤其謹慎：“雖說學校照舊，但精力也是一定的，將棋這種運動實在太消耗心力，之後可能很少會下將棋了。”

“這樣嗎？有點可惜呢，”赤司征十郎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，語氣中聽不出一點「可惜」，下一刻，他轉過頭來，目光灼灼地盯著她，“還記得在帝光的時候，冬花真是極其少數的，能夠讓我有落敗危機的人。”

冬花：“…………”

所以這一關變成魔王強制進入了嗎？對話根本沒有條件觸發點的那種？

她嘆了口氣，幹脆跟他回憶起往昔：“赤司同學謬讚了，你畢竟是每次帝光祭的獎金獵人，棋類社團部長們的噩夢級人物。”

赤司輕笑了一聲：“你呢，也視我為噩夢嗎？”

冬花又一次沈默下來，之前是征君的時候，她的男友濾鏡比天地還厚，回憶起帝光祭，她只會覺得他可愛到犯規。然而此時換了一個人，濾鏡破碎，她的想法也就跟著回到兩年前了。

“餵，快看啊，現在局面完全僵持住了！”

“如果是西園寺的話，可能真的可以做到！打敗那個家夥！”

“這可不好說啊，看西園寺也很吃力的樣子……”

“有什麽不好說的！西園寺就是擅長絕地反擊啊，上吧西園寺，把那家夥一拳打倒！”

“你小聲一點吧！不要打擾棋手思考……話說，我聽說那個赤司，在到咱們社團之前，已經踢了兩家，圍棋部八連勝，黑白棋部十連勝啊！”

“那不是剛好嗎，讓西園寺挫挫這家夥的銳氣！”

國二的冬花握住一只木質棋子，小臉繃得嚴肅認真，雖然表面上局面是僵持住了沒錯，但她心知肚明，這分明是她棄了好幾個子才費力追趕上的結果，對面的少年雖然說不上有多輕松，但神態的確是要比她松散一些。

果然是赤司同學，實力不容小覷。冬花抿了抿嘴唇，而後更加集中精神，分辨對方用棋子布下的鎖鏈。

赤司的目光從棋盤上錯開，幾乎是無意識地轉到了少女稚白的臉頰，她正低垂著頭，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少女好看的眉眼，和輕輕覆在飽滿額頭的絨絨碎發。

赤司的心神突然微妙地一飄。

她似乎永遠是這樣波瀾不驚的神色，沒有什麽值得她驚訝或欣喜，年級裏給她取冰雪美人高嶺之花的綽號或許也不是沒有道理……如果赤司沒有看到她逗弄野貓的樣子，肯定也會這樣認為。

「那是一個傍晚。

赤司作為籃球部副部長，處理完部內的事務之後已經很晚，即使在晝長夜短的夏季，天色已經披上一層朦朧的暗紗。帝光裏已經是一片寂靜，路燈亮起，他快步走在學校路上，手上還要不停地翻閱家教發來的電子作業。

突然，不遠處傳來一聲貓叫。

……帝光裏怎麽會有貓？赤司腳步一頓，隨後四處張望了一下，卻沒有發現貓的蹤影。又尋找了一會，依舊只聞其聲不見其貓，他眨了眨眼，準備明天告訴風紀委員，讓他來處理這件事。

這樣想著，赤司征十郎邁開了步伐。

“你叫什麽名字呀？”一道熟悉的女聲突然傳來，赤司征十郎當即一怔，不自覺又停下來，這次到是很快找到了聲源。

鉑金長發的少女在一盞剛剛亮起的路燈下，斂著裙擺蹲下來，往日裏表情寡淡的臉此刻居然分外鮮活，明亮的路燈光從頭淋下來，襯得她更加明艷嬌甜。

赤司征十郎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，就已經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藏身。

路燈下，冬花輕輕托起那只野花貓的頭，手指在脖頸上摸了摸：“沒有銘牌呢，你沒有名字嗎？”

野貓蹭了蹭她的手，拉長嗓子叫了一聲，似乎是在附和她。

冬花驚喜地眨了眨眼，隨後揉了揉牠暖融融的圓腦袋：“你好聰明呀，那叫你喵喵好不好？喵喵，喵喵，喵喵——嗯？”

她疑惑地擡起頭，看了看朦朧一片的四周，她身處光源下，對光線較弱的其他地方視感更不靈敏，於是她也只是茫然地看了看，什麽也沒發現，就接著興致盎然地低下頭逗貓：“剛剛好像有聲音呢，喵喵聽到了嗎？”

幾步開外，赤司征十郎捂著滾燙的耳朵，即使在夜色裏，瓷白臉頰上的緋紅也極其明顯，他頓了頓，離鐵絲網遠了一點，隨後不自覺抿起嘴唇，繼續看向那邊。

冬花本身非常愛貓，只是母親一再強調不讓養才作罷，這時終於撈到一只，自然是要過足了癮。

於是赤司征十郎就看著這位平日極為冷漠的同班同學，臉頰浮上了一層薄紅，滿臉隱約的柔軟笑意，眼睛晶亮地逗弄著手下的貓咪，喜歡得不行了，甚至還會抄著貓的身子把牠抱起來，鼓起臉頰嘟著嘴跟牠親親。

等到她終於想起時間，擡手看了一眼腕表，才依依不舍地把貓放下，隨後輕輕拍了拍牠的背，軟聲告別：“再見啦喵喵，我要回家了哦，明天給你帶火腿腸。”

隨後，她用力眨了眨眼睛，小臉努力板出嚴肅冷漠的模樣，這才拎著包走了。

少女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，赤司征十郎才腳步緩慢地從隱蔽的角落出來，臉頰、耳朵和脖頸，都已經滾燙到快要燒起來了，他抿著嘴唇半晌，最終還是忍不住捂住了臉。

不妙，可愛，超可愛，可愛得有點太過頭了……」

面前少女的平靜眉眼莫名和那晚她揉完貓之後重合，赤司眼神狠狠一動，幾乎是瞬間就想要收斂心神，然而心神發散的速度遠快得多。

少女清甜軟糯的“喵喵——”仿佛又在耳邊回響，精致的小梨渦和彎起來的甜蜜笑眼隱隱約約浮在眼前，他突然明白了曇花古往今來的驚艷之處。

冬花幾番斟酌之後終於落下一個子，她呼了口氣，隨後直起身子對面前的少年點頭：“赤司同學，請。”

赤司被那雙眼睛一看，耳尖不自覺又要發起燙熱，他錯了錯眼珠，不自然地輕咳一聲。

面對他不太尋常的反應，冬花楞了楞，眼神變得探究起來：“赤……”

沒想到赤司征十郎反應卻很大，那雙赤紅的貓瞳不自覺放大了一瞬，隨後立刻俯下|身子，腎上腺素增加時，大腦的興奮度也會顯著提高，福至心靈一般，原本覆雜的棋局突然迎刃而解。赤司果斷移動一子，吃下她的王：“王將。”

“欸？！——”原本氣氛安靜到緊繃的部活室突然炸開了鍋，誰也沒想到眨眼的功夫，僵持不下的比賽會突然結束。

冬花也是一楞，她懵懵地眨了眨眼，不自覺地一歪頭：“欸？”

熟悉的熱意來勢洶洶，似乎又要湧上臉頰，赤司征十郎立刻別過眼去，微微擡高了下巴，雙手抱胸，語氣冷硬到有些矯枉過正：“這就是王牌的實力嗎？①”

“……”剛剛還炸鍋的部活室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一般安靜了一瞬，隨後炸開了更高的聲音，“這家夥說什麽？？！！！———”

冬花卻沒有部員們反應那麽大，她只是有些怔楞地看著對面俊秀的少年，雖然她不追求勝利，但被打敗自己的人這樣說，心裏果然還是會有些別扭。

她抿了抿嘴唇，心想：“赤司同學，好惡劣。”

蒙蒙的細雨停下，遠處天際綻開璀璨瑰麗的晚霞，披著西裝外套的冬花卻遠遠沒有這個心情觀賞，她擡起眼睛，看著身旁眉目溫和的俊秀少年，心想：“惡劣，完全沒有改變呢，赤司同學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①漫畫原臺詞為“這就是部長的實力嗎？”

俺俺有時候很惡劣呢，惡劣小貓貓= w 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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